树下野狐

菩提树下一野狐


第二章 天穆之野(2)




我骑着那两条霓龙飞过了滔滔赤水,飞过了滚滚流沙,傍晚时,终于来到了天穆之野。

暮色苍凉,远处雪山连绵,在夕阳与青霓下闪耀着蜿蜒的金光。在那些参差环立的巍峨雪山的中央,是一座高达两千仞的平顶山,拔地连天,就像巨型城郭横在我的前方。

传说当年寒荒大神失手将翻天印砸落此处,数百里雪山就被轧成了这片四四方方、规整如高台的奇特山脉。

这儿地处寒荒国与火族的交界地带,寒热交迭,雨水充沛,加之“高台”顶部地势平坦,裂壑遍布,南边、西边、北边又与周围环抱的山脉相连,冰川与融雪长年累月地冲泻而下,形成了数以百计的溪流,蜿蜒交错,汇聚为大大小小的湖泊,然后自东面笔直的峭壁滚滚冲下,仿佛无数银龙夭矫怒吼,蔚为壮观。

水声轰鸣,我骑着霓龙越过瀑布,贴着这“高台”般的天穆之野朝西飞去。

在我下方,是星罗棋布的湖泊与河流,粼光闪耀,倒映着如火如荼的晚霞与那条奇异亮丽的青霓。湖泊与溪流之间,尽是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林与奇花异草,争奇斗艳,随风起伏,就像一幅巨大而瑰丽的织锦,一直绵延到极远处与雪峰相连的湖边。

风中弥漫着馥郁的香气,闻之欲醉,尘心尽涤。

我长这么大,从没见过如此明净而又壮丽的景象,所有的担忧、烦恼、恐惧仿佛全被这迎面的狂风吹散了。但我座下的霓龙却似乎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,不安地翻腾啸吼。

远远地传来一阵阵兽吼鸟鸣,交相呼应。我心里陡然一凛。

从前百无聊赖时,我常常倚在沉鱼塔的窗口,聆听着远处的兽吼与空中的鸟鸣,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,久而久之,我渐渐明白了这些飞禽走兽的“语言”,甚至能模仿飞鸟的叫声,与它们逗弄交谈。这也是十多年寂寞单调的高塔生活唯一教会我的本事。

兽吼鸟啼声此起彼伏,越来越响。群鸟惊飞,接连不断地从森林与湖泊中冲天飞起,盘旋着卷向西边。无数见所未见的怪兽也跟着穿过森林,绕过湖泊,跃过溪流,势如狂潮。

我不知道它们究竟在害怕什么,但大概能听出与“日落”、“火”、“雪崩”相关。它们彼此警告着、催促着,朝着西北方狂奔飞逃。

那两条霓龙仿佛也感受到了它们的恐惧,嘶吼着载着我全速疾掠。但这天穆之野实在太过辽阔,行不到一半,天色已完全暗了。

暮霭弥漫,漫天都是滚滚翻腾的黑云与紫色云霞,沉甸甸地悬在头顶。青霓灼灼闪亮,就像是见首不见尾的神龙,若隐若现。

远处亮起一道闪电,接着又是一道,再一道。雷声轰鸣,捶天裂地般震动着耳膜。我的心像被无形之手紧紧揪住,恐惧中带着说不出的期冀,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冀着什么。

黑暗中,传来那万千鸟兽惊惶骇惧的啼吼,它们就像失去方向的罗盘针,在这苍茫的天穆之野团团乱转,然后四散奔逃,朝着附近的条条裂壑冲去。

那些大大小小的裂壑纵横交错,贯穿在森林与湖泊中。有的深不可测,壑壁上长满绿色的藤蔓与灌木,瀑布飞泻;有的只有五六丈深,夹拥着滔滔河流,两侧斜坡沙石遍地,布满了黑漆漆的洞窟。

鸟兽们慌不择路,发狂似的朝这些裂壑冲掠而去,惨号悲吼声不绝于耳。一时间,也不知多少禽鸟误撞在石壁与急流里,也不知有多少猛兽坠入了深壑,或被同伴掀落悬崖。

风声呼啸,我屏住呼吸,随着那两条霓龙急速俯冲,到了一条幽暗狭长的巨壑里。

瀑布轰鸣着从两侧喷泻而下,飞花碎玉似的扑在我的脸上、身上,清凉惬意。在那条条水帘与摇曳飞舞的藤蔓后面,是数以百计的溶蚀洞窟。

我终于明白那些鸟兽为什么不顾一切地跃入这些壑谷了。对于即将到来的恐怖灾难,壑壁上的这些洞窟显然是唯一能保住它们性命的庇护所。

霓龙刚载着我冲入溶洞,闪电就如银蛇狂舞,照得壑内一片雪亮。接着“轰”地一声巨响,整个山体猛烈地震动起来,就连雷鸣声也被彻底盖过。

壑底突然喷涌出狂猛无比的火焰,冲天扶摇。我眼前一片彤红,被那气浪迎头一拍,嘴里、胸喉腥甜直涌,凌空飞甩而出。如果不是那两条霓龙拼死将我团团护住,只怕早已撞死于凹凸嶙峋的洞壁。

炽热的冲击波层层迸爆,惊涛骇浪似的激撞着壑谷两侧的每一个岩洞。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焦臭之气,令人窒息。我什么也听不清,什么也看不见,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只觉得全身如被地狱之火熊熊煎熬。
在热浪与火焰的冲击与炙烤下,霓龙冰冷的鳞甲变得滚烫如烧。它们紧紧地缠蜷着我,贴伏在洞里,任凭外边地动山摇,任凭火浪与碎石层层叠叠地掀涌撞击,始终一动不动。

在那接近星辰的高塔上,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的死亡,然而直到彼时,我才感觉到锥心彻骨的真切恐惧,才明白那些少女的幻想是多么苍白幼稚。

如果你不曾面对死亡,永远不会明白生存的美好。就在那一刹那,我下定决心,即使整个世界遗弃了我,我也必须如蒲公英般顽强地活下去。哪怕坠入深渊,哪怕践入烂泥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轰鸣渐止,震动越来越小,周围那令人窒息的热浪与火焰也渐渐散去。闪电却一道接一道地亮起,雷声滚滚,暴雨如注。

狂风鼓卷,水雾濛濛地扑入洞里,浇淋在滚烫的岩石上,浇淋在霓龙焦裂的鳞甲上,青烟“滋滋”直冒。那两条霓龙为了保护我,遍体重创,此时连动弹的气力也没有了,伏在地上沉重地喘着气。

我摸了摸它们的脑袋,忍着痛爬起到洞口,朝外望去。

紫云滚滚,闪电就像枝杈蔓延的银树,布满整个夜空。壑谷两侧的藤树已被烧成了炭糜,就连瀑布也全都蒸干了,峭壁焦黑,岩石被腐蚀得千疮百孔,形成了更加嶙峋奇特的景观。

壑谷下方,紫红色的岩浆汩汩翻腾,不断向上喷涌,映照得两侧崖壁姹紫嫣红。相隔百余丈,灼人的气浪仍刺得我泪水直涌,热辣如烧。

我听嬷嬷说过,当沉睡的赤炎神震怒醒来,赤炎火山会爆发出毁天灭地的能量。在我出生前,整个赤炎城曾被滚热的熔岩彻底摧毁,漫天飞舞的火山弹甚至熔穿了数十里外紫兕堡的城墙,火山云笼罩了方圆数百里的天空,一个多月后才逐渐散去。

在这“天穆之野”方形山墩的裂壑深处,一定也沉睡着赤炎神。但既然熔岩未曾喷薄,也未曾爆发火山弹与火山云,说明赤炎神尚未真正苏醒,刚才这冲天扶摇的烈火,不过是大爆发前的小小前奏。

周围鸟啼四起,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兽吼悲鸣。那些藏在壑洞内躲过一劫的鸟兽们,纷纷四散飞逃,在银蛇般乱舞的闪电映照下,漫天都是回旋交错的黑影,更显凄厉诡异。

我心里突突狂跳,按照这些鸟兽的警告,快则几个时辰、慢则两三天之内,“天穆之野”的火山将迎来真正的大爆发。如果不尽快逃命,必将被席卷数百里的岩浆与火山云化成灰烬。

这时,身后的那两条霓龙突然抬起头,朝右发出低沉的怒吼。不知何时,在那幽暗的角落里,竟浮起了几大团淡淡的红光,辉映着周遭凹凸嶙峋的岩壁,忽紫忽彤,绚丽万端。

霓龙对那几团红光似是极为恐惧,挣扎着蜷起身,护在我身前,龇牙狂吼。它们身负重创,无法驮着我离开此地。横竖都是一死,到了这时,我心底的好奇反而压过了惊骇,摸了摸它们的头顶,不顾阻拦,慢慢地朝洞角爬去。

洞窟呈葫芦形,外小内大,那几团红光就在内外熔洞的交接处。到了六七尺处,我才看清那些红光竟来自几颗巨蛋。

我曾听嬷嬷说过,除了鲲鹏的“混沌子”,世上最大的蛋乃是北海的“苍龙卵”,每个都足有赤炎山那么大,沉埋在最冰冷黑暗的海底,一旦孵化,天摇地动,海啸万里,连南荒都能听到那恐怖的啸叫声。

眼前的这五颗巨蛋虽然比不上“苍龙卵”,但每个高近九尺,椭圆形的坚硬外壳凹凸不平,遍布血点,从里透出忽明忽暗的红紫色光芒,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一团微微蠕动的黑影,不知究竟是什么怪物。

蛋壳犹如烈火炙烤的铁盘,我伸手轻轻一碰,便被烫得泪水交涌,慌不迭地缩了回来。更奇怪的是,指尖所触之处,突然“咄咄”连声,朝外凸起,蛋中那团黑影仿佛正欲朝我这儿破壳而出。

接着,另外几个巨蛋也跟着传出密集的“咄咄”声,紫光暴涨,粗糙坚硬的蛋壳不时朝外隆起,其中一个甚至还迸开细密的裂缝。
那两条霓龙惊吼着挣扎起身,咬住我的衣裙,将我朝外拉去。就在这时,洞外突然传来尖利而焦急的叫声:“公主!公主!你在哪里?”

是采薇!我心里一阵狂跳,平生第一次觉得她的声音如此亲切悦耳。但此时天穆之野到处都是凶禽猛兽的惊啼啸吼,霓龙与我的叫声被淹没其中,几不可闻。眼看采薇的声音越来越远,我惶急沮丧到了极点,泪水险些夺眶涌出。

或许是被我们的声音所惊扰,那五个巨蛋又安静下来了,红光尽敛,洞窟里一片黑暗。只有当闪电乱舞时,才能照见霓龙身上紫青色的鳞光。

就当我行将绝望之际,又是一阵电光狂舞,一道人影从天而降,骑着螭龙冲落洞里。那人紫衣红袍,头戴南海梦珠冠,横握长枪,怀里抱着采薇,竟然是七哥烈玟宗。

他是祝融的嫡传弟子,霓龙见了他,双双仰颈长吟,极为欢喜。我心里却莫名地一沉,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两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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